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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万事非(九)


潮生潮落,断送人老。董墨那里去,楚沛举荐来审理盐引亏空的人即到。正如孟玉所擘画,董墨所预料,此人先由南京急转回姓谢的盐商,重问供状。

        那人不知何故,口风一变,将孟玉摘得干干净净,只招人了章弥出来。章弥起先闹得不行,一口咬定是与孟玉同谋,后头渐渐也不知何故改口,竟一力担待下来。

        拿了供状,钦官便将章弥收监在县衙大牢,听后旨意发落。这日孟玉因公往县衙去了一趟,趁势走去牢中探望这位老友。时隔一月多,章弥犹似老了百岁,乱发斑白,须足三尺,坐在杌凳上,仰天望着墙上一块小小洞窗。

        窗里折进来一点阴郁的阳光,飞满尘埃,他滚着喉头沙哑地笑了两声,“孟大人,你我也不过是光中浮尘,早晚都有尘埃落定这一日。这一回你能躲过去,下回可真是难说得很呐。”

        孟玉剪着胳膊在栅栏外,跟着瞧一眼那窗,回以闲怡一笑,“人活着,不正是渡过这一个接一个的劫数嚜,下回再说下回的事。下回,说不准也能安稳渡过。我孟玉摸爬滚打这些年,别的没学会,只深谙混俗和光,高瞻远瞩。”

        此言引得章弥大笑起来,又渐渐止住,斜提起眼梢,“你只不过是比我舍得使银子罢了。可官场没有万年的太平,你今日靠使银子奉承成了楚沛的心腹,来日大厦倾颓,头一个砸到的就是你。”

        孟玉并不反驳,将脚步悠闲地转着,“有舍才有得嘛,况且银子要使准在对的人身上,也得要有慧眼识珠的本事方可行。”

        他毕身的本领里,最引以为傲的便是这一项,一步步地识得贵人,通达人情,才能平步青云。连梦迢也是他识出来的一颗明珠,帮了他许多忙。

        想到此节,便有些心酸。可绕了一圈,梦迢还是安稳地在他身边,谁也没能将她夺去。他带着庆幸走出大牢外,恰逢一场玉雪玲珑,半似柳絮半如碎琼。

        雪直下了一夜,几如月亮跌破了,天风吹得香零落,砸到尘世来,满是冰清碎片。天却不甚冷,翠柳围城,泉水氤氲,照旧是济南带着春意的冬天。

        唯一的不妙,是梦迢仿佛变了些,自那场病愈后,脾气渐渐变得从前还难琢磨,简直是乖戾刻薄。从前还好个安静,如今一闹起来,时常嚷得满院鸡飞狗跳。

        这日也不知为什么,在屋里掴一个婆子一巴掌。那耳光打得脆透千里,廊下一干仆妇皆是一惊,忙围在廊庑底下听觑道理。

        但闻梦迢尖利的声音像阵刺骨冷风吹将出来,“我分明说了是要鸭毛阗的被子,我睡不惯鹅毛的,怎的还做了这鸭毛的来?呵,不晓得是你耳根子背,还是我说得不仔细。又或者,你的眼睛里没有我,因此才不把我的话放在心上?”

        那婆子捂着张浓脂艳粉的脸,眼怯怯地剔起来望梦迢两眼。要说梦迢从前厉害,却不爱在小事上计较,大家出些差错,也不过是打回去重做。如今也不知怎的,挑针拈线的小事也能引得她滔天的火气。

        婆子心下好大个委屈,低着腰提起胆子回了句:“我记着太太说的是鹅毛,况且太太一向睡的鹅毛阗的被……”

        不想“啪”一声,梦迢又掴在她另一边脸上。按说年长的婆子,年轻主子轻易不好打得,可梦迢竟是半点脸面也不留,冷提着嘴角,“要不这个太太让给你来做好了,我听你吩咐如何?我睡什么被子几时轮得到你来指点了?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来抢白我。彩衣,叫了管家来,捆了她出去打十个板子。”

        门外有个要好的管事婆子听见,忙进来劝,“太太快别生气,大雪天里,打十个板子恐怕太重了些,况且她又是上了年纪的人,哪里经得住?太太要是实在生气,罚她几个月钱不就得了?”

        谁知梦迢落在榻上,捧起茶盅吹了口烟,“彩衣,吩咐管家,打二十个板子。再有人劝,就打三十,再劝,打四十。我孟府打死个下人算什么,不信哪个衙门敢来拿我。”

        彩衣抱着胳膊欹在罩屏上歪着朝门外一干人笑,“劝呐,再来劝呐,谁劝连谁一块打!我看谁不怕疼。”

        人人自危,谁还敢劝?纷纷低下脸去。赶上孟玉下衙归家,瞧见廊下围了这些人,轻呵了声,“都没事情做?闲在这里做什么?”

        各自臊眉搭脸走开,孟玉跨进屋来,扑鼻一股呛人味道,屋里烟熏火燎。梦迢弱条条的背影罩在一阵烟雾缭绕里,穿着素面黑比甲,露着两截孔雀蓝的软绸宽袖,底下压着湖绿的百迭裙。脑后笼高的发髻上单戴着一朵绢堆的白海棠。

        她半侧下颌背着光,有种阴冷的白,另一边耳朵却被光照得粉旭剔透,生着细细的绒毛。手上托着根鎏金烟杆,细细的,不及一尺长,翡翠的嘴,白铜的锅子,十分精致。显然是刚学着咂烟袋,抽一口便咳了两声,那声音尖尖细细的,像只麻雀濒死的抽搐。

        孟玉也不由咳嗽两声,走去偎在她身边,拿她手上的烟袋,“不会就不要学了嚜,又不是什么好东西。”

        梦迢横来一眼,夺了回来,“要你管我?你管得着么?我可不是你衙门里那些差官,凡事听你差遣,我吃你几个俸禄呀?总不至于嫁你一场,命也交在你手上了吧?”

        她近来性情乖张,要么不开口,一开口就两片嘴就是两片刀子,生怕钝了似的,句句直往人肚肠上割。

        孟玉见她好似在生气,便笑摘了乌纱,又偎回来哄她,“谁又得罪了你?他不好你罚他就是了,犯不着自家生气。病才好多久,仔细又气出不好来。”

        梦迢袅娜起身,坐到对面起,托着烟杆将胳膊肘撑在炕桌上,咂了一口烟,撅着嘴吐出一口浓烟。把冷薄的目光折到窗纱外头,看廊下那几个忙碌的影。

        隔了会,兀突突地皱起眉,“我要搬间屋子住,这屋里简直住不得!一到夜里就发噩梦。睡也睡不好,第二天起来,脑袋昏昏重重的。”

        太阳斜照着她的脸,比从前还白了几分,过于惨淡,她在腮上揉了层淡淡的胭脂,那胭脂浸在皮肤里,像凋落在水里的荷花瓣,总有一种枯败意味。

        孟玉什么都答应她,自打董墨走后,他比从前还待她千依百顺,像是在补偿着什么。他点点头,歪着眼商议,“要过年了,等年后另外收拾出几间屋舍来,叫小的们将东西归置过去。”

        “哪里还等得到年后?”梦迢乜了一眼,又转向窗上,“一刻也等不得,再在这屋里睡下去,只怕睡出一身的病!成日气也不顺,心也不顺的。”

        “好好好,年前搬。你看哪间屋子好?”

        梦迢眨眨眼,想起东园那头有处院子空着,洞门外种着几棵香樟树,洞门内有棵垂丝海棠,勉强合她的意,便道:“我看东园那头的远浦居不错,也不必怎样收拾,只把屋子扫洗扫洗,摆上家私,将我的东西归置过去就得。”

        “东园?”如今孟玉升调布政司参政的旨意年前就要到,官居至此,家中也再不要女眷酬客了。可来客还是在东园那头设宴招待,总有些吵闹。

        况且在那头有好些不堪记忆,孟玉是不大喜欢的,于是眉心暗结,“那头吵。西园这边还有好几处空屋子,在这边拣一处搬过去就是了。况且东园那头已经分派给了娘住,梅卿眼下又不回家去,也在这里住着,又去跟她们挤什么?”

        梦迢哪里管这些,将嘴向上抿一抿,欠身在榻围子上磕了磕烟袋,抬起媚冶的眼,“她们是我的娘与妹妹,挤一挤又有什么啦?那么大个园子,我也挤不着她们。噢,未必我的家里,我还得给外人让位置,有这样的道理?你舍不得西园就常睡在银莲房里好了,又不是非要叫你跟我一处睡。”

        孟玉怕引得她更不高兴,忙改口,“好好好,东园,就搬去远浦居,一会就吩咐管家领人收拾出来。”

        梦迢接着将眼别到窗上,温吞吞地咂她的烟。孟玉想了想,提起桩喜事来哄她,“我升调布政司参政的一干文书马上就要到了。”

        “恭喜。”梦迢半讥半笑地乜来一眼。

        这一眼像生了锈的钉子似的扎进孟玉心里,是如他的高升是什么十分可耻的事情。其实是他多心,梦迢多半都是这样懒讥懒讽的笑意,并不让人欢喜。

        梦迢珊珊下了榻,理了理襟口招呼彩衣,“彩衣,陪我到园中逛逛去。”

        彩衣应声出来,孟玉也忙站起来,“在化雪,园里冷得很,在屋里坐着不暖和?”

        又招得梦迢拉下脸詈骂,“我出去逛逛也要你管么?你索性将我栓起来好了!嚯,升了官了愈发不得了起来,竟然连这点子小事都管起来了,只怕皇帝老爷也没你的手伸得长!”

        “我不是管你,我是关怀你,这样冷的天,给风一吹,又病起来……”

        “病不死我!有人巴不得我死,我却偏不死。要嫌我病起来累赘,就下点药药死我好了。”

        言讫乜兮兮转身,领着彩衣一径出去。梦迢也不是时时如此,偶尔还有些往昔清丽娴雅的影子。譬如眼下,与彩衣走到园中来,移山换水地逛着,满着步子,在池边寻一块稍平坦的矮石坐着,托着腮发呆。

        身后石榴树上有一片残雪,压得枝梢略低,给太阳照着,一滴一滴化成水砸在梦迢肩膀上,她也没发觉。

        彩衣上来拽她,“太太往边上坐一些,这里滴水呢。”

        梦迢斜仰了头一望,又将那枯枝望住,继而发呆。脑子里也没有具体在想什么,她时下没有想要去认真琢磨的事情,好像一件也不值当搁在头脑里打转。

        倒有一件想忘的,然而老天爷就这样与人作对,越想忘记的,越是记得。她每日想起来要忘,如同是把这件事拣起来又巩固了一遍,记得又更牢实了些。

        那片残雪挂在枝头,消融成水,砸进池子里,泛起一圈圈涟漪。涟漪翻一翻,翻成浪涛,在天南地北的长河中,扑哧扑哧拍着船板。

        越往北行,越是风寒天冻,有时候河上结冰,董墨的船不得不泊岸两日,等冰破了再启程。董墨下船来走走,岸上风雪连天,不见一点人烟,白茫茫的,风四下邅回,呜咽得犹如走兽的叫声,又像是在他胸腔里迂回。

        如此走走停停,竟然年关前夕才到北京。街上灯市早开,一溜要开到元夕才罢。但见闳崇楼宇,富丽堂皇,塔焰灯火,争辉交映。街谈巷议,爆竹嬉声,百戏杂耍,车马阗咽。

        府中亦是笙乐袅袅,欢声隐隐,按往年惯例,年前两日便开了戏饮宴亲朋,几个班子每日午晌开戏,轮着直唱到元夕后才得散。

        董墨先往老太爷房里拜见,小厮说阖家皆在后头大厅上听戏,跑去禀报,落后一会回来,尴尬着脸色打拱,“三爷,老太爷吩咐,叫您在这里跪着,等他训话。”

        他在兄弟姊妹里排行第三,府里称三爷,无论如何在排名上是有个名分的。他颔了颔首,解了斗篷递与小厮,膝慢落着跪在廊下。

        时值一更天,风紧雪重,小厮眼看不过,去笼了个火盆来搁在跟前,搓着手跺着脚,“三爷回来吃过晚饭没有?”

        “下船时找了家酒楼用过了些。”

        小厮蹲下来在偎着火盆烤手,低着声议论,“告诉三爷一声,您在济南的事被参到朝里,老太爷生了好大的气。大老爷还在老太爷跟前抱怨,说什么,‘我们董家出了个这么败坏门风的东西,往后在朝中还有何颜面见人?’况且吩咐您到济南去办的事没办妥,老太爷更有气生了,在家躲了好几日的病没去内阁。”

        董墨斜剔起眼,牵动着嘴笑笑,“我在济南的私事,皇上有意顾着朝臣体面不宣扬,怎么会带累大老爷在朝中无颜见人?”

        “还说呢。”小厮舔舔冻裂的嘴皮子,搭过脑袋来,“大爷,恨不得给您满世界宣扬去!那日在凤香楼请客吃酒,也不知是真醉还是装醉,趁着酒意,将您的事都挥洒了出来。现如今满北京城谁不知道?他,是给您招笑话呢。您可留点神,老太爷老太太跟前他也没少煽风点火。”

        世家大族就有这点不好,人口繁杂,无事时谁也想不起董墨,但倘或他有一点半点不好,那些眼睛就都搁到他身上来了,要在他身上寻出更多的不好,以此颠覆他靠一己之力闯荡出来的一片天地。

        他同家中别的兄弟不一样,四个兄弟皆是靠家中之势在各衙门讨的差使,身无大才,终是不高不低地闲混着。

        他是堂堂正正的科举进士出身,走的是脚踏实地之路,二十来岁连番举功,从默默无闻升到了三品都察院副都御史,跻身于那些老态龙钟的大人之列。

        这迥不与人的仕途之顺达难免招人嫉妒,最妒他的,自然是他那位长兄。老太爷倒还好,不至于苛待他,也并不优待谁,他官做得久了,一贯的策略是谁有用便用谁,不惨半点私情。

        如今董墨在济南失利,老爷子在楚沛面前跌了脸面,又觉董墨是个无用之人,自然有气,生等着董墨在廊下跪到三更天,他才蹒着步子姗姗过来。

        来也板着脸,叫两个丫头搀扶着,稍稍提了提拐杖,转进屋去,“进来说话。”

        董墨那双膝盖不知是跪的还是冻的,早麻木得拔不起来。守着的那小厮搀了一把,送他进屋,又出来阖上了门。

        老太爷陷坐在书案后头,佝偻着背,微乜他一眼,“你倒还有脸回家,董家的脸都快被你丢尽了。我在内阁周旋着派你到济南是去做什么的,只怕你乐得忘在脑后了。”

        “不敢忘。”董墨膝盖有些打颤,强稳着躬腰作揖,“我原本也以为可以趁济南的盐务亏空,将楚沛拉下马,可如今看来,在皇上那里,楚沛还可用。皇上……”

        话音未落,老太爷的拐杖便连番敲地,“分明是你无用!”

        其实失利的缘故他晓得,只是总不能怪到皇上头上去,也不好自悔自己急功近利,只好一味推到董墨身上,“你还敢分辨,你与那个什么女人的事情都给人家参到皇上面前去了!一个女人,你是没吃过没见过?饿狗似的着了人家的道,你还有脸跟我说什么‘楚沛可用’!我看是你不堪用!满朝文武,竟皆赶不上个谄臣奸佞,简直是江山之大不幸!我董家这么多子弟,却无一可造之材,也是我董门之大不幸!”

        上头尽管口舌如剑骂着,底下董墨心里却是冰冻麻木的,连身子也彻骨冰冷。从济南启程时病还未愈,一路又风霜雨雪,到家跪这两个时辰,更觉头痛欲裂,一副身子轻微打晃,只得攥紧了拳头硬撑着。

        老太爷发了一腔火,目光冷射过来,“你有什么打算?说来听听。”

        董墨狠狠挤挤眼,把神思迫得清晰了些,“回老太爷,我走时吩咐了人盯着盐场,既然盐引上查不出孟玉的纰漏,就从私盐上着手。据我所知的消息,私盐上与泰安州一干盐商的私觌往来,都是孟玉在跑,这一头只要证据确凿,他无论如何也脱不了身。”

        “就是底下给楚沛拱银子那个济南府台?”

        “正是他。楚沛在地方上敛财,靠的就是他门下这些人,其中属这孟玉最肆无忌惮,自他到任济南,济南的税银亏空,已高达近五百万。”

        老太爷咬着压根笑了下,绕着嘴的一圈胡须轻轻一跳,“怪道楚沛竭力举荐他补你的缺,升任山东布政司参政。”

        这消息董墨在路上并不知道,这会一听,心里说不出的凄惨。有人失意就有人得意,原本还不觉得自己是失意的那个,这会眼摆的事实,不认也不行了。

        老太爷后又问了济南留下的人可不可靠。董墨低下头去,沉吟须臾,为柳朝如与绍慵辩白了两句。

        老太爷哪里认得这些蚍蜉之官,只没奈何地摆摆手,“只要不跟你似的是些碌蠹之才就是万幸了。”说着叫他出去。

        这厢出来,又是凌风寒雪。北方就是这里不好,冬天风如刀,雪如锥,格外残酷。一径走到房里,便有些支持不住。

        斜春忙招呼人备浴,董墨在热水桶里泡半个时辰,连吃了两碗药,倒在床上身上适才回暖了些。

        但他的心还是冻着,不会跳了,在腔子里默哀似的悬吊着。阖上眼,那种陌生的凛冽便四面八方地袭过来。这里仿佛不是他睡了二十来年的地方,他感到自己并没有故乡,前所未有的空寂孤独。或许人一旦感受过爱,孤独就变得更难忍受起来。

        屋子里也静悄悄的,窗外黑漆漆的天,雪簌簌地下着,与济南的雪大为不同,这里的雪有种发狠的力量,斜着往窗上砸,像呜咽的沙砾,漫卷着,逮着个人便恶狠狠扑过去,誓要将人拔下来一层皮。

        济南的虽然春意富贵,风雪却也磋磨,莫如抓一把盐搓着皮肤,细细的锥心。

        好在元夕一过,再没下过一场雪,各州县的官员趁时来述上年的职,赶在孟玉离调府台之前。泰安州知州庞云藩自然也来,因为孟玉在私盐上的干系,孟玉待他难免亲近些,还如上回他来,安顿留住家中。

        梦迢晨起无事,往东园外头逛过,瞧见小厮在收拾屋子,便笑歪歪地走进去,“唷,我才搬了屋子,这会又是谁要搬?”

        管家忙迎来禀,“是收拾给庞大人住的。”

        “哪个庞大人?”

        管家稍止须臾,笑道:“就是泰安州那位知州,连日他们州县上的官到历城来述职,驿馆住满了,客栈又不好,老爷便留他住在家里,也方便商议公事。”

        梦迢凝了好一晌眉才想起来这庞云藩,倏而抱着胳膊一笑,“原来是他,有两年未见了吧。我记得有一年,他还给我送过件什么东西,我给忘了。”

        “太太什么好东西没有,哪记得住这些?这里灰大,您快避一避吧。”

        不想梦迢冷不防提起眉来,“我到哪去还要你吩咐?”

        那管家浑身一凛,忙弯下背去。梦迢自顾着翻着眼皮走了,走出洞门,碰见彩衣寻了烟袋来找她,“我刚还在园子里寻您呢,不想您又走到这里来了。”

        “闲着没处逛,乱逛着逛到这里来。”

        二人又再沿着竹道出去,在园内近俯池塘,远观云岫。实在无趣,彩衣便想起来问,“前日梅姑娘回家去,太太怎么也不送一送?”

        “我送她?”梦迢挑起唇角,眼色落沉下来,“我送她归西她肯不肯去?”

        彩衣知道她是玩笑,虽然打骂小厮丫头,倒还不至于要人性命。她仍旧半点不怕她,笑盈盈地将她挽着,“太太只管说笑吧,再烦梅姑娘,到底也是您的妹子,您才舍不得。”

        是啊,梦迢尽管想起来头先那两月的遭遇就恨,也更多的是恨自己,无力地痴恨着,像缠绵不散的一缕病气,使她的脸一日比一日白,心一日比一日跳得迟钝。

        悲哀似一张软线织的网,她没力气挣脱,也撕扯不开,于是渐渐失衡。凭什么周遭这些人要比她痛快?她不能让他们如此自得,她从那口绝望的井口里摔下来,势必就要拉着这些人往更深更黑的地窟里坠进去!大家一道化骨化灰的好!

        如是想,她半落晴阴的脸上淋漓地笑起来,“梅卿仿佛在外头做起买卖来了,她住这里时,原先伺候她那个婆子时常去找她。不知做的什么买卖。”

        彩衣噘着嘴摇头,“不知道,梅姑娘不对人说,神神秘秘的,大约是什么很赚钱的买卖,怕人晓得了,分了她的好处去吧。不如寻那个婆子来问问?”

        “不好,你梅姑娘最忌讳人打听她的钱,我问了,给她晓得,只怕是担心我要抢她的好生意做呢。”

        “去向老太太打听打听?老太太兴许知道些呢?”

        梦迢许久不去瞧她娘了,展眉遥瞻,这条小径可不是正通到她娘房里去?既然走到这里,就进去坐坐好了。

        近来老太太似乎又刮赖上个清隽相公,也不知哪里拣来的,对外认为义子,常在府里进进出出。梦迢走到廊下正撞上那相公出来。

        迎面一瞧,远不如从前那常少君的相貌气度,举止也分外轻浮,见着梦迢,也不知是谁,先送了个眼风给她,“小姐快慢慢走,仔细崴着了脚。”

        梦迢乜他一眼,把手上拈的绢子扬到他脸上去,“你不要闪了腰才好。”

        这厢进来屋里,把老太太诧异了一瞬,由榻上撑起使丫头上茶,“梦儿来了,难得,我以为你生着娘的气呢。梅卿前日走,你也不送,也还生着她的气?”

        “娘说的这话才不好听,一家子骨肉,我生谁的气?”梦迢搭讪着坐下,将老太太凉幽幽地睇了会,“娘又到哪里去寻的那么位小相公?他好不好呢,比常秀才如何?”

        老太太看她是彻底没气了,还想着打听这些闲事。便笑盈盈地搭过脑袋,将哪里遇见的这相公,又如何勾兑的一并当故事说给她听。

        说到趣处,母女俩皆叫丫头装上烟袋,一个在这头,一个在那头,对着砸,慢慢歪靠到枕上去。如今梦迢咂得很是娴熟了,一声咳嗽也没听见,两个人慢条条地吐着烟,屋子仿佛给火点了似的,又像座笼烟罩雾的地宫,睡着两具媚骨。

        闲谈下来,一袋烟咂完,梦迢歪坐起来,收了烟杆问:“娘当娘同我爹也是这样的奇遇么?”

        老太太笑意一霎冰封。梦迢看见,却像没看见似的,只管笑问:“我爹是做什么的呢?也是位读书人?难不成是娘敲了他的竹杠,他一气之下,丢下咱们母女跑了?要是如此,我看这事情还是娘的不是。想来娘年轻时候更兼气盛,一准没同他认错,才耽误得没家没业的。”

        老太太跟着歪起来,把烟袋敲敲,“无端端的,又说这些做什么?大节才过,别招得我心里不痛快。”

        “有什么的呀,过去这么些年了。”梦迢一面笑,一面自顾自地编著,“又或者,我这亲爹是哪路的泼皮无赖,反骗了娘的身子丢下不管了?”

        她再问起这话,连带着这些调侃似的猜测,远没有从前那点珍重而谨慎的关切,更像是说别人家门内那点霪秽笑话,把笑时时提在嘴角上,自己是满不在乎的,句句满不在乎地戳到事情本家人身上去。

        说完,梦迢又笑着丢开,拣别的话说起来,“如今玉哥升了布政司参政了,眼看就要到任,这样大的官,只有人家来巴结咱们的,再没咱们去奉承人家的。家里往后再不要人应酬,娘横竖闲着,不如替我管些家务。那些下人,愈发不成体统,娘拿出威严来,替我调理调理他们。我倒想调理,又觉得有些没精神,总是力不从心似的。”

        这话倒是真的,按她的主意,像将那些没王法的下人都捉了错处打一顿才好!偏一只眼盯不过来。

        看老太太在屋里闲坐,便想着她老人家时常教训的话,这天地下没什么靠得住的情分,人同人的干系最好还是落到实处上最好。

        她要替她娘寻点事情做,才显得老太太往后不是在这里白吃白住,心头方才过得去。

        这样费力不讨好的事情,老太太却懒得做,推脱道:“我哪里过问得起你这些事情,你这府里进进出出开销不小,要我从头理起来,不知怎样费功夫。你做惯了的人,又年轻,我不比你。”

        “娘这点子忙也不愿意帮?难道叫我交给银莲?自家的账,哪里能落到外人手上去?”

        她一味在对面劝着,老太太在这头隔着弥漫的烟凝视她一会就知道了。她并不是来和解的,兴许是,气的确是消了,或许前事也丢下了。

        可那些没处挥洒的恨意却渐渐沉淀到心底下去,犹如坠到水底的一支蘸满墨的笔,乍看没怎样,那墨却一缕一缕地散出来,直到将一缸水染黑。

        作者有话说:

        不要急不要急,会见面的,会和好的。

        两口子发起狠来,不谋而合,一起收拾孟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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