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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盼几番(七)


黄昏欲断,蜜合色的窗纱投射进来一片夕阳,比日出时更红。那光如火,烧在髹黑的案上、碧青的帐上、黄粱的一角,以及董墨天青色的圆领袍上,照明上头兰草的暗纹。

        梦迢才刚分明听出是他的声音,然而仍然藏身起来。不是害怕,倒有些玩游戏的心态,忐忑地等着他将她由黯败的角落里一把拽出去!

        她等着,心砰砰跳动,疑心会给他听见,忙悄么将手揿在心口。可那颗心仿佛认了别人为主,不听她使唤,跳得很厉害。

        她揿得愈发用力些,在从屏风缝里瞟。董墨不急不慌地在屋里闲步,走过那陌生的榻,陌生的妆台,陌生的桌案椅柜……

        那陌生的四折屏风上,绘着玲珑窈窕的四大美人,貂蝉、西施、昭君、玉环,大约有一位还了魂,投下一抹妖娆的影在斜旁,从地上立到墙上,神秘绰约,只是骨头有些颤.抖。

        董墨打帘子进来时就瞧见了,只装作没瞧见,在屋里闲怡地走着,这里瞧瞧,那里望望,总走不到屏风那头去。

        或许给人知道会笑他傻,但他心里真是觉得,他们之间的一切误会不论是不是误会,都只不过是个捉迷藏的游戏。他在她每个甘愿或不得已的谎言里,去一点点拆穿她的伪装,认识真正的她,去爱她没有廉耻或者自私自利的真实的骨头。

        他久不寻过来,梦迢急坏了,悄移了一步,将旁边多宝阁上陈列的一柄泥金扇拨了下去。“啪嗒”一声,董墨可算回身了,向这里走了几步。

        不曾想梁上忽然跳下来一只猫,通体雪白,蓬松的长毛,碧色带鹅黄的眼睛,懒洋洋地瞟了董墨一眼,跳到炕桌上去了。也不怕人,顺势就趴在那里,在夕阳里眯着眼打盹。

        董墨趁势在途中止步,攒着眉笑了下,自言自语地,“哪里来的野猫呢。”

        真是该死的猫!梦迢在屏风后头向炕桌上剜一眼。那猫瞧见也并不理她,翻身蜷起来,毛绒绒的耳朵在夕阳里弹动了两下。

        董墨就在榻前躬着腰看那只猫,凑得近近的,引得梦迢心里一阵发酸,在暗中翻了个眼皮。

        两个人较量耐性,都比不过那只猫,人家已轻轻地打起呼噜来了。夕阳一寸寸挪出窗外,董墨最终也败下阵来,冷不防地三两步将等得打哈欠的梦迢由屏风后头一把拽了出来。

        梦迢正昏昏欲睡,这时猛地一清醒,还记着装模作样,“你做什么?你拉我到哪里去?!你这个人,有没有道理。嗳、你撒开手!你撒开手!你不撒手我喊了啊,我真喊了啊!”

        “喊什么?”董墨在洞门下回首,板着脸,“喊人来瞧瞧孟参政的夫人在此处私会男人?”

        梦迢也不是真要喊,只得拿眼剜她,拖一步颠一步地被他拽到巷内,给他架着两条胳膊,一把提到马车上。

        待他也钻进来,梦迢提防着缩到车角,横他一眼,“上哪里去?”

        “公堂。”董墨坐在另一角,两肘撑在膝上,俯着背,中间隔出一片江河的距离,“治你的罪。”

        “我有什么罪?”

        他横来一眼,真要用目光将她撕碎似的,“淫.乱.通.奸,行止不轨,浪.荡成性。”

        梦迢向车壁歪着下巴,“你有证据么?要是没证据,可是污蔑我,我还要告你个毁訾诽谤呢。”

        “我就是罪证。”

        梦迢起初还以为他这话是指过去,比及到了清雨园,被董墨连拖带抱地拽进他的卧房,才领悟他指的是当下。

        醒时已晚了,董墨甚至等不及将她拽入帐中,揽住她的腰将她抱到了炕桌上,低着脸将手卷入她的裙。

        此刻残阳烧尽,天色如一盆带着余温的灰,昏昏的暗蓝着。屋里没来得及掌灯,他阴白的脸也蒙上了一层幽幽的蓝光,额上浮着汗,眼睛也像落进了汗珠,晶莹地闪动着。

        他立她面前,一手环住她的腰,一手在裙.里好一阵乱扯。越急越没章法,不由得咬牙蹙额,“系得这样紧。”

        梦迢回过神来,脚空悬着,踢在他小腿上,一面推他的肩,却是软.绵.绵的力道,“你要做什么?!你个、你个、你个……”

        半晌找不到恰当的措辞形容他,只怕骂得重了将他的礼仪廉耻骂醒,真住了手。声音也抑得低低的,也怕给人听见真闯进来营救她。

        董墨抬起眉眼,目中有些晃动的暴戾,“你说我做什么?那年真是白给你害了一场。”

        梦迢整张脸在幽蓝的天色里烧着,看不见红,可一亲.上去,连嘴巴都在发.烫。他亲着她,使着力,恨不得将舌卷进她腹.里。梦迢支持不住,不得已倒在炕桌上,两手还不忘捶他抓他,“唔谁害谁呀唔唔分明是你害我!”

        她倒像有满腔冤屈,逮着个空隙便喊冤。越喊越有些心酸在软弱的骨头里麻.酥.酥地蔓延,真就有些埋怨起他来。这冤就冤在仿佛爱上一个人,就开始欠了他的,梦迢觉得,她虽然欠了他,他同样也欠着她,他不该这么晚才来。

        她没防备地“嗯”了一声,额心在月光底下骤然紧扣,又连抓带捶地打他,“王八蛋!”

        董墨一手扼住了她两个腕子,揿在她头顶,推.动着她。发了几下狠,又恐她的脑袋撞到窗户上,便推开了窗。溶溶夜月踅进来,照着梦迢汗涔涔的脸,以及她潮热的哼声,忽高忽低,忽起忽落地,在他掌握的韵节里。

        他有些得意,居高临下地望住她,一眼也错不得,“还骂么?”

        “王八羔子!”

        使他更恨了些,也更凶了些,恶狠狠地咬着牙关,“再骂就杀了你。”

        梦迢咬着唇,仍旧不怕死不服输,“混账王八蛋……”

        他将手扼在她脖子上,旋即一发力,掣开她的襟口。当他剥开.她的里面,这时候才想起来将她外面也剥开。月亮照进来,给她雪白的皮.肤镶滚上一层蓝光,像泡在水里,显得她更白了。她弹动的肉蛊惑着他的心窍,他要做月亮,以手为月光,抚尽她每一片疮痍的皮.肤。

        尽管发痛,然而仍有浪头一层一层地向梦迢打来,她摇摇晃晃的神魂跌进温暖的海里,整个人如同在沉没,幸而她捆着他,一齐向海底沉没。

        董墨浮着一额汗,一面暴力地宰割着她,一面俯在她.身.上笑着。其实不论几多山高水迢,几多窒碍难行,也不怕什么,他们总算在她的身.体.里重逢了。

        几时睡去铺上的梦迢不记得了,横竖次日是在董墨的枕上醒来的。

        两眼睁开,似乎就是个全新的人世间,晴丝袅袅,宝鸭生香,那香味淡淡的,嗅着神清气爽。梦迢两眼滴溜溜滚动着,那门帘下的角落里,开着一盆白月季,影绰绰地被风撩.动着。

        她真怀疑是个梦,一个戛然而止的旧梦,隔了多少日夜,忽然迎来了结局。

        帘影一动,她忙阖上眼。听见是斜春领着三个小丫头端水进来梳洗。又听见董墨的慵沉的声音,“你再歇些时候也好,不用急着到这里来伺候。”

        久违了斜春的温柔,大约是做了母亲的缘故,比从前更温柔,“早出了月子了,反而闲不住。况且姑娘在这里,她不认得别的人,恐她觉得不便宜。姑娘醒了吧?”

        “还睡着。”董墨在镜前回首,隔着帐远挑梦迢一眼,又转回去看他自己的脸,不知什么时候给她挠出一条红线似的血痕,他抬手摸了摸,“趁她睡着,给她把指甲剪了。”

        “不准剪我的指甲!”梦迢噌地由枕上坐起来,伸出五个指头来隔着纱帐比给他瞧。那指甲亮锃锃地粉,往下浸着,连指端也有些微粉,“人家养了两个月的!”

        斜春笑盈盈地挂起帐子,向梦迢福了个身,“姑娘,好久不见了,一向可大安呀?”

        一年半未见了,这一见,真是不好意思,她还没穿衣裳呢!低头一瞧,却是穿着一身墨黑的莨纱寝衣,是董墨的,又宽又长。梦迢掣一掣,将寝衣罩到腿上去,“斜春,你变样子了,比从前还美呢。听说你生了位千金?唷,你瞧我,这会拿不出银子来,等回头我给小姐封个大红包。”

        “嗨,什么千金,小丫头子罢了,没出息。”口里虽然这样讲,但斜春久挂的唇角又往上提了提,平实而幸福的模样,“姑娘请洗漱。”

        斜春挥挥手,将端水盆牙刷痰盂的小丫头统统招到床前。梦迢漱过口洗过脸,朝对面窗根底下剔一眼。

        董墨正坐在那榻上吃茶,穿着葭灰的圆领袍,袍子上曲折的缠枝暗纹,背着曦辉,犹如繁华一片,锦绣千堆。他岑寂地望她一阵,倏地又再发声,“给她指甲剪了。”

        梦迢翻他一记白眼,“我的指甲,凭什么你说剪就剪?”

        “你的指甲挠着我了。”

        梦迢留心才瞧见他左边脸颊上有条细细斜斜的红痕,便不好意思起来,白白的脸上花开似锦,彩霞叠映。

        斜春将二人睃几眼,笑着寻了把剪子递给董墨,“爷要剪自己去剪吧,我可是不替人做这种活计的。”说着领着人出去吩咐早饭。

        董墨将把柄银剪子对着晴光举起来,咔咔空剪了两下,阴沉着脸擎着向床前走来。梦迢忙把手藏在背后,往床角直缩,“人家指甲薄,时常折断,好容易养得这样长!”

        “养这样长做什么,活也不好干。”

        “我养尊处优的,用得着干什么活?”

        “干什么活……?”董墨坐在床沿上,将她拽到跟前,毫不留情地拽出她一只手,捏着指端“咔哧”一声,剪了她一个半寸的指甲,旋即举着她的手恶狠狠地睇她,“作恶多端,充去福建挖矿!”

        梦迢窜起来跪着,挣脱了手锤他,连打了十来下。陡地一下软倒在他怀里,两条胳膊挂着他,脸枕在那宽阔的肩上,久久不说话。

        天色大亮,地上有一片被窗棂切割的晨曦,一格一格的回纹十分曲折。然而还是联成了一片四四方方规矩的光,角落里有一枝箭竹的影,锋利的长叶摇着声响,哗哗的,像浪涛,将她脆弱的骨头拍打进他的怀抱里。

        她很庆幸,她在这一年多的无涯黑海里煎熬着,曾有无数时刻想过放弃,却都只是一闪而过的念头。不像那两个月,因为最终没能熬下去,使煎熬的那一段丧失了意义。

        这一次她熬过来了,等到了他的手将她拽起。她可以挺直腰板向整个世间宣告:她有了爱的勇气与资格。

        她吸了吸发酸的鼻腔,脸向董墨的肩头歪着,“你这会还恨我么?”

        董墨一只手抚着她满背的长发,笑了下,“恨啊,恨不得杀了你。想想又不划算,叫你死了岂不放你痛快了?还是让你终身服苦役吧。”

        他嗅到她身上有淡淡的奶香与玫瑰香,扣着细微的一丝烟草暴烈,那些经过热窑慢烤的苦痛化为一缕烟,轻轻将他环绕。

        他阖上眼,又睁开,眼底泛出散碎泪星,“你这么骗我,我说两句狠话回你,不算过分吧?”

        梦迢哭着笑了,搡了他一下,“你就是把我杀我也没怨言。是我活该的。”说着,她端起腰来,歪着泪涔涔的笑脸,“你就不怕我这回也是骗你的?”

        董墨把她的脸上的头发掠一掠,捏着下颏吻了下。那嘴唇上也沾满泪,濡湿的,将他的唇也沾湿了,他退开时舔了舔下唇,“不知道为什么,不论你说多少谎,我也固执地相信你是爱着我的。这是不是诗里说的‘心有灵犀一点通’?还是我过于没有自知之明?”

        梦迢噗嗤一声,面上泪如泉涌,心里高兴得要不得。她是自困的兽,然而笼子外头,有个人能从她绝望的眼睛望进她的心。

        这恐怕就是冤情孽债了,因为他懂得她,才令他吃了许多苦头。

        “不哭了。”董墨揩拭着她的脸,又将她搂在怀里哄着,“不哭了,哭得我肠子都要断了。走,吃饭去,有桂花糖粥,你们无锡的吃食,你爱吃的。你的确是无锡人吧?”

        这一问,倒将梦迢的眼泪问止了,仰面瞪他一眼,“我是!我哄你这个做什么?!”

        “谁知道呢,那位‘张银莲’张小姐确是无锡人没错,哪里晓得梦迢也是呢。”

        “你还说信我呢,一早就背地里查我。”梦迢满铺翻着寻她的衣裳。

        “怀疑是本性,信你是超乎理智外的,感情。”

        梦迢正爬跪着四角里翻,闻言停下来睇他。董墨瞥一眼那腰下给莨纱盖住的软.肉,一把将她捞回来,手由下卷进去,“别找了,你的衣裳叫我扯坏了,赔你一身新的,暂且借斜春的来穿。”

        梦迢跪在他怀里,咯咯笑着推他,“不许捏!疼呀!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都是给你作弄的!”

        董墨亲着她的颈窝,叼起一块肉磨了磨,“真疼么?昨晚可没喊.疼。”

        梦迢一张笑脸简直五彩纷呈,又是零乱的泪水,又是涌上的红晕,手绞着他的发带,略微垂下脸去,细声嘟囔道:“我怕我喊.疼,你真就停手了。”

        “什么?”董墨假装没听见,乔张致地侧过一遍耳朵贴过去,“再说一遍。”

        “说什么说!大白天光的,少说这些污言秽语!”梦迢臊着一张脸跳下床,趿着绣鞋满地乱跑,“斜春、斜春,借我一身你的衣裳穿,谢谢你!”

        她换了衣裳与董墨一齐走到外间来,迎面见彩衣抱着一只猫进来。可不是昨日在那房子里见过的那只?彩衣将它放在地上,它便似个皇帝老爷,昂首挺胸四面巡视,竖着条雪白的尾巴,跟鸡毛掸子似的,这里扫扫,那里弹弹。

        梦迢笑着弯腰下去看它,“哎唷,这不是昨天咱们瞧见的那只猫么?”

        可关于昨天的事,或者更多繁杂的事,谁也没空闲去提起。董墨揪着那猫的后脖子,将它一把提起来递到梦迢面前,“与你像不像?我瞧着十分像,就养着吧。”

        梦迢瘪着嘴,“还不知道有没有主呢。”

        彩衣兴兴跳过来,“我打听了,是那房子的东家先前养的,他们搬到新房子里去,没再要它。如今那房子也没人了,平哥哥叫给它抱回来养着。”

        桌上摆好了早饭,董墨拉着梦迢坐下,梦迢还朝那猫望着,“给它起个什么名字好呢?”

        “我看就叫梦迢,与你同名同姓,做一对姊妹如何?”董墨一面笑着一面端起碗来喝粥。

        那声音呼哧呼哧的,引得梦迢回目,心里有着热腾腾的温暖,连胃里也暖洋洋的。然而还是打他一下,“你骂谁呢?!叫我与畜生做姊妹!”

        “我是把它比作人,并没有把你比做畜生。你叫梦迢,它就叫梦影。”

        梦迢剜他一眼,接而捧着碗扭头寻猫。猫儿跃到了炕桌上,无法无天地在澄澄的光里睡下去,眼皮一掀,不放心地望了梦迢一眼,又目中无人地阖上。

        它要长久地住在这里,心照不宣的,梦迢也将长久地住在这里似的。她说不出的高兴,眼前的阻碍都仿佛不再能阻碍她,她生出果断又坚毅的决心,将脑袋折到董墨肩上去,“我下晌要回去。”

        “嗯?”董墨又乘了碗粥,无悲无喜地睐她一眼,“噢,去吧。”

        “我会回来的。”梦迢好生郑重地端起脑袋,“真的,这次一定回来。”

        董墨笑了笑,尽管有些忐忑,还是相信着,“你那年也是要回来的吧?是为什么没来得成呢?”

        此刻再想起那段日子,梦迢又觉得没那么不能喘息了。觉得那才是做了一场梦,一个黑的可怖的梦,细细回想,只剩些沓杂的黑影子以及她当时迫切的心情。

        她捧着碗笑了笑,犹如一声轻盈的叹息,“等我以后细细说给你听好么?我一直想告诉你的,一直等着要告诉你。”

        董墨察觉到当时的不寻常,还不知道真相,就心酸起来,“好,你想什么说都行。要我送你去么?”

        “要顶小轿送我回去好了。”

        那猫忽然“喵呜”一声,跳到饭桌上来。梦迢慌着提起箸儿赶它,“下去下去,影子,快下去!”

        董墨拧起它低低地丢在地上,调侃道:“你姐姐很有些护食。”

        梦迢便板着脸打他两下,自己又笑了,欢欢喜喜地叫彩衣拣了一碗菜给它吃。影子在墙根下挑挑拣拣的,选了两样入口,梦迢将那两样暗暗记在了心上。

        她这好心情一直到离了清雨园还不散,路上听见鼎沸阗咽,也不觉心烦,反倒撩了帘子望。适逢谷雨,街上热闹,酒楼里村箫社鼓,畅饮歌呼。

        彩衣怀着些忧虑走在轿旁,见她打着帘子,便噘嘴嘟囔,“要是老爷不放您怎么办呢?又跟上回似的将您关起来。您怎的不叫平哥哥去与他交涉?平哥哥去,就算他不答应休妻,也不敢把您怎么样的。”

        梦迢心内一派盛世,什么困难都变得微渺起来,“他会答应的,他不再是从前的他,我也不是从前的我,今非昔比了。”

        “这哪里说得准?老爷那个人,城府太深,阴一阵阳一阵的……”

        梦迢笑笑不说话,丢下帘子倚回轿里去。这厢归家,进了门首便问起孟玉。小厮惊诧了一下,都多少日子了,她从不过问孟玉行踪的。那小厮忙压下腰杆,“老爷到罗大人府上去了,不知几时才回来。”

        梦迢轻轻点头,并不往东园去,一径去了西园银莲屋里。在廊下便听见里头说笑的声音,进门瞧,是布政司一位参议家的年轻奶奶来访,与银莲年岁相当,也刚生了一位千金,正说笑要与银莲结定娃娃亲。

        那奶奶见梦迢进来,有些尴尬,忙起身讪笑,“原本是来问候太太的,谁知不巧,太太竟不在家,就走到姨娘屋里来说笑了。”

        梦迢知道这些人,因见她久无身孕,银莲又产下孟玉的长子,少不得要奉承银莲。要换从前,梦迢心内必定不痛快,今日倒无所谓,满不在乎地笑笑,“我有事出去了,您坐您坐,我过来瞧瞧孩儿。”

        那奶奶哪还坐得住,忙说笑着辞去。银莲晓得梦迢昨夜未归家,面上也有些发讪,不知怎样搭话,便使奶母抱了孩子出来。

        孩子咂着只手正睡得好,梦迢不忍逗耍,仍使奶母抱下去,朝榻上轻指,使银莲坐,“昨夜我没回家来,老爷如何说的?”

        银莲低着脸讪笑,“老爷倒是没说什么,只是使丫头去太太房里哨探了几回。到三更天,老爷就睡下了。”

        “老爷没打发人到外头寻我?”

        “那倒没有。老管家来问,要不要去太太常来往的人家去寻一寻,老爷想了会说不寻了,脸色有些不好看,倒不是生气,就是,就是有些伤怀。”

        闻言,梦迢埋头沉吟一会,坦白地笑起来,“那位董大人回济南来了你知道吧?昨夜我是在他那清雨园住的。”

        银莲两手搁在腿上,把裙攥了攥,搦着腰往后头坐了坐,陪着笑,“太太跟我说这个……”

        “我没有别的意思。”梦迢慢摇着柄纨扇,声音细细长长地流出来,“其实你瞧我与老爷如今这情形,哪里还有夫妻的样子?不弄得你死我活的就罢了。你也不想看着我与他疯一个死一个的吧?我想着叫他休妻,你帮我劝劝他,叫他写休书。你的话他或许肯听些。”

        银莲惊了惊,“听我的?这事情他不能听我的吧?太太快别吓唬我了。”

        “他或许能听你的。”

        外头莺鹂巧啭,翠荫昏昏,恬淡悠远的天地。梦迢像这天地里的外客,笑着把茶呷了一口,“他为你变了许多,只是你没察觉。从前你没进这府里来时,他常在外头眠花卧柳,你细想想,你来了这样久,他在外头睡过几回?现在你们又有了孩儿,愈发和和美美的了,我在上头压着你们算怎么回事呢?”

        “太太……”

        “你听我讲。”银莲急着在座上窜了下,梦迢抬抬扇,将她压了回去,“我这不是吃醋的话,是真心实意的。比起我与他,你同他更像夫妻。你不要急着说什么他心里只有我这类的话,是你们自己只顾这样想,才处处来瞧我脸色。其实讲真的,你们俩更有夫妻样子。大家各有各的归宿,又何必把我栓在这里呢?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说着,梦迢静静看她一会,露出些温柔意态,“银莲,我知道你是个实心眼,就是你这样的实心眼才能与他长久在一起。我和他,两个人都太虚,两个擅长虚情假意的人在一处,哪里肯信什么情真意切?不信,自然就不会有。但因为你有,他总有一天会不得不信。我寻到了一个叫我宁可信其有的人,就是那位董大人,你不忍见我好容易肯去信的这点念头都没了吧?你说人活着,不就为个念想么?”

        言讫,梦迢款款拔座起来。银莲也忙立起身,“太太。”她望住梦迢,仿佛照见孟玉,两个相似的灵魂有着相同的残缺相同的尖锐,注定针锋相对,谁也弥补不了谁。

        她笑着点头,“我明白了,太太放心,我会试一试劝他的。”

        “谢谢你。”

        梦迢自己也惊讶方才脱口而出的那番话,她以为她是一贯看不起银莲的,当说出那些,才发现是有些羡慕她。

        这厢走出来,正赶山绮树丽花,琼枝碧叶,晴光漾漾水澄澄。梦迢雪埋的心恰逢一场春意浓。

        作者有话说:

        梦迢:我不要去福建挖矿。

        董墨:挖银矿,你不喜欢?那发配到云南挖金矿。

        梦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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