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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6章


各自回房后,李十七躺在床上,一时半会心绪难宁,自然睡不着觉。与付玄明谈过,他难免又想到仪晚阳。他那教主若先讲过与此人之间有何恩怨,那一战他定能想出更聪明的法子来对付。人有情便如狗栓了链子,若能够扯住那绳子,以弱胜强也不见得是难事。

        他其实很不喜欢利用别人的感情,但在仪晚阳手下,若做不成事,死的是他自己,所以一切以有没有用、好不好用为第一标准,再不情愿的事也已成了习惯。

        好在现如今他已经不必再这样做。

        第二天早晨吃过早饭,几个江湖人打扮的青年便敲响了李十七的房门,是来请他参加钟鼓寺这夜的讲经会。从来也没听说这付玄明通佛法,说是讲经,而值得聚了许多门派长老在这一座城里,恐怕便是打个幌子去谈歼灭残暮教的事宜。虽然他自称已无内力,宝剑也赠与了他人,但这从前的付玄明又是何等神仙人物,不过行走人间两年,武功强悍得不讲道理,却仿佛不用休息似的四处做善事,如今又还有何处不闻霄光大侠威名?哪怕只是出于敬重也该要请他到场。至于付玄明这货真价实的霄光大侠,也以后起之秀霄光新主的名号跻身其列。

        付玄明一睡就到了晌午,简单吃过午饭,黄玉昭才与细细他讲了开会的事情。这对于一个每日鸡鸣前便开始练剑的人实在是罕有,然而付玄明这一回实在累得不轻,大起大落大喜大悲之下,实在身心俱疲,自己也知道不该逞强,于是又自行回房去吐息休养,一直等到夜里须去赴约的时刻才又打开房门。

        钟鼓寺内,灯火稀疏。

        穿过几百级经年累月磨得没了棱角的石阶,往里头多拐几个弯,过了供外人参拜的佛堂,才到达极其简朴的讲经堂。里头坐着大约十几个人,李十七瞧着,大约也就是昨天在场的那些。

        室内烛光暗淡,大约是有意为之。

        魔教毕竟行事诡异,如今这一个小小的古寺里可是聚集了各门派掌事元老,不能不小心,最好除了与会者,谁也不要知道这夜里有事发生。李十七心中叹道,那可是正中别人下怀,其实残暮教的规矩是,人站在山谷出口处,须得看见日头完全沉下了才能出教办事。

        残暮教仿佛是从一年前才兴起,一年前,人间才第一回有人公开说出了那个如今令人闻风丧胆的名字,而自开了这个头过后,有关于身边有人无端遭疑是魔教众杀害的哭诉如落叶随秋风卷来,扑簌簌落了自以为人间平静许久的正道武林满头满脸。这仿佛凭空冒出来的诡异教派真好像深不见底,八年十年前的事情,种种无头疑案,都与其有着千丝万缕难言的关系。

        在场李十七最是清楚这些不过,他那教主行事大胆又小心,先前从来不许教众使用残暮之名,正是一年以前破了这个禁忌。然而他毕竟是“霄光大侠”,还是担心露馅,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跟着煞有介事地附和几句。付玄明则是安静异常,却听得很认真。

        残暮教行事与那些野人匪帮不同,最是奇诡难料,爱使阴毒手段。且不说他们至今都没有找到那教众聚集所在。对方守在原地,一定是据地形之险又有防备,浩浩荡荡攻入不一定占优,反而折损更大。听于成文言下之意是集结精兵暗中突入,擒贼擒王,直取那最是凶恶的残暮教主。但这样兵行险招的计划,说着惊心动魄热血异常,真正要落实真不容易。毕竟威胁好像还正经没落到自己头上,各教派多少还是不愿叫最精锐的子弟去冒这个九死一生的险。否则魔教除了,自己的门派反而一落千丈,只得个“可敬”的空名,这是谁也不愿意去做的亏本买卖。

        说是开会,其实就是于成文几个带头的软磨硬泡游说诸派长老,如付玄明这样早早表态愿意攻入带头残暮教的,甚至不用多说什么话。

        夜过子时,古寺鸣钟,那争论声音才暂且停歇。那年轻人直把自己说得口干舌燥,然而自始至终未失风度,也算是难能可贵,他深吸了口气,道:“夜已深沉,今日讲经会,就到这里。劳烦诸位拨冗了。”

        “哪里的话!于少侠也是心系天下苍生,为剿灭魔教,用心良苦啊。”

        众人走出那昏暗的讲经堂,看见白惨惨的月光铺在青石路上,方才感觉到夜风寒凉。行至门前,却见一辆华贵的马车停在古寺门前,似是等候多时,而荒山野岭之中,不见任何拉车的牲畜。

        于成文神情凛然,一抬手,身后众人便停下了脚步。他不动声色扶着剑,嗓音微哑却无比坚毅:“此处乃佛门清修之地,如此豪华的车驾恐怕不合规矩。足下若是前来投宿,可否下车再与方丈谈过?”

        那人没有回话,夜晚的山风哗哗吹过林木,有鸟雀发出嘶哑的鸣叫。

        这场景荒谬得简直令人恐怖,不少人已经默不作声按住了自己的武器。

        少顷,那人终于缓缓开口,却全然不接于成文的话头。

        “十七,你在的吧。”

        车帘后传来是个青年的声音,轻快得如一眼泉水,若不是此刻的气氛太过诡异,几乎令人心旷神怡。

        李十七浑身一震。

        那人说话间,车周遭已隐隐散发出某种不详的阴暗气息,那人恍若浑然不觉,只是继续道:“唉,真是。旁的人用来都不如你顺手,转眼数到十九了。你若肯回来继续办事,我又怎么舍得杀你?十七,你便跟我走,这一回我不怪你。”

        付玄明却不知怎么的,一时如遭雷击,站在原地呆若木鸡,仿佛忘却了身体该如何反应,却是黄玉昭先行一步拔剑挡在他身前,喝道:“…他不跟你走!”

        正道众人本就看不惯黄玉昭这富家公子平日里骄奢淫逸的做派,此刻大多眉头紧皱,看着不甚赞同,然而毕竟不好在这疑是魔教中人的家伙面前杀自家威风,总算没有出言阻止。

        他们所想的是,这人知道今夜事宜,又敢来钟鼓寺堵人,一定是自负强大到了极致,又或者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傻子。而此列众人,多是位高权重者,没有人敢先出头赌后者发生的可能。

        这一遭对于他们事发突然,而对方则似好整以暇有备而来,实在不宜开战。况且只是向他们要一个新秀小辈罢了,听那人意思,是专程为这事来,若能暂且平息事端,自然是给也就给了。

        而这一边李十七早已经手脚僵硬,发了一身冷汗。他一瞬间几乎不假思索地就要服从于那道声音的指示,好不容易才想起自己眼下用的是付玄明的身体。身为霄光大侠自当除魔卫道,如今他自称经脉尽毁,不会有人逼他打头阵,可这不代表他能够太明显地露怯。

        六年,在人的一生中不是太长的时间,可若每一天都如在油锅中煎熬,活在深不见底的恐惧里,那意味则大不相同。

        传闻若在牲畜尚且幼小无力时就用一根木棍打服,那么即便它日后长得比十人合抱的古木还要粗壮,也还是会恐惧于当年那根木棍。而若那不是一根小木棍,而真是杀人饮血的无匹凶刃,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一定是到死也没有办法遗忘得了。

        那人似是很有耐心,亦或是笃定了结局,提出要求后便一言不发,这边也无人再回答,空气中弥漫着催人心肝的死寂,紧绷的弦处在断裂的边缘。

        而这时候,霄光大侠终于动了。

        他走上前去,剑指那车帘,沉声道:“仪晚阳,你不要太过放肆。”

        众人皆是屏息,仪晚阳,岂不正是那残暮教主名讳!?

        一段静默过后,那车帘里传出了一串笑声,隔着一层帘幕,也听不出是嘲笑还是高兴。那声音回荡在深夜的古寺之中,显得荒诞而鬼魅。

        那个人好一会才停下,语气犹带笑意:“…那么我不要他来了。只要你跟我走,我就不动其他人,如何?”

        正道众人一时气血上涌,黄玉昭上前一步,怒不可遏道:“呸,你这魔头想得倒美!”

        “我跟你去。”付玄明”语调平稳道。

        于成文惊道:“霄光大侠!?”

        “付玄明”道:“此处我武功最高,并不一定输于他,且去一探又如何。更何况,他若为杀我而来,方才为何不偷袭动手?”

        于成文心中大震,心说霄光大侠如今功力全失,可魔教尚不知道,听这意思是打算以威名震慑瞒天过海。只是那名叫李十七的青年到底是个什么来头,叫付玄明甘愿自己涉险也要保他?

        然而霄光大侠从来深明大义,如此决意,便一定有他的道理,那青年人最终还是拱手道:“大侠保重。我们一旦回去,便尽快遣人来援!”

        ……连残暮教所在都不知晓,究竟要如何来援。李十七半点没有指望这些人,或者说,没有指望获救。

        仪晚阳想做的事,没有人能阻止他。

        李十七走上前去,一只苍白的手将将伸出,掀起车帘,而那里头的光景却是一片漆黑,似是另有扭曲的空间。他沉默地低头,登上了车驾。

        黄玉昭额头青筋暴起,几次想要冲上去,终于还是被身边的一位长老拦下。周遭众人看他步伐平稳,以为是大义凛然,只有他自己知道,恐惧到了麻木的地步,是不会有任何反应的。而最为可悲的事情,大约是这样的恐惧竟让他感到少许安心,仿佛这才是他应得的待遇。他在人间停留尚不足一月,与魔为伴却足有十四年。

        车帘放下的一刻,他便再也感觉不到分毫外界气息,车内没有分毫颠簸,但李十七知道,这车已经跑了起来,若往车窗一侧看去,可见周遭景色长画卷一般移过。

        这当然不是他第一次乘这鬼车,而却是第一次出逃被抓回。

        方才在正道诸位口中如修罗恶鬼般恐怖的残暮教主仪晚阳近在眼前,他现如今随意地靠在那铺了绸缎的座椅上,意味深长地盯着李十七。李十七一时不确定那玩味的目光是朝向自己这个软弱了十四年终于以死求脱的叛徒,还是这具躯壳的主人,

        “外头的日光很好吧。”仪晚阳忽然道。

        “不敢说话了?不是都说了不罚你,我自己也很喜欢外面的日光呀。”

        李十七只觉得头皮都炸了起来,掌心被指甲掐得发痛,才勉强开口道:“擅自离教,请教主责罚。”

        仪晚阳忽然很愉快地笑起来,停了一会儿,才心平气和道:“十七呀,你知不知道我最喜欢你哪一点?”

        “……”

        “其实你自己清楚,你犯的错不比十六少,但我让你一直活着。”仪晚阳垂着眼眸,随手拨弄着车帘上的流苏穗子,低低地道,“因为你比十六有意思得多。你聪明得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又蠢得不会掩饰。我最喜欢看你心里怕着我还假装冷静的模样,真是十分有趣。”

        “就像方才。”他笑道,“其实你还没说话,我心里就差不多确定了。”

        “但后来么,是小十七自己犯傻。我倒考考你,能不能说出是何处露了马脚?”

        沉默许久的李十七得了命令,终于缓缓开口,嗓音无比干涩:“您曾说过付玄明是您的师弟,他与我…十分不同。您与他朝夕相处十八年,我在您面前扮他,绝计没有蒙混过关的可能。”

        仪晚阳偏头往窗外望去,目光投向远处青山,晌久,才悠悠叹道:“玄明么,我与他分别有十七八年了,那时候确实与他要好。不过,真正要紧的是,那时我还不叫仪晚阳。他是个玄字辈,我身为他师兄却没有这个字,你不觉得怪?”

        李十七几乎停住了呼吸。仪晚阳这话其实说得不太有道理,因为并不是全天下的师门都有这般的规矩,但李十七太了解他,这人只是觉得,已经有了一线破绽——哪怕不很实际——都还不能产生怀疑而后联系其他猜透全貌的人,当真很愚蠢。

        他自己是这世上唯一不蠢的人。

        仪晚阳转过头来看他,弯起一双漂亮的桃花眼,柔声道:“是了,小十七怕我。见着我来找你,当然怕得什么都想不了。”

        仪晚阳见他没有反应,似是觉得无聊了,复又撑着头看向窗外,一时无言。

        李十七木然想着,恐怕之后也再难有机会脱逃了,只可惜人世间的许多风光还来不及看。

        他使余光瞄着那张十几年都没怎么变过的脸,心道第一次见仪晚阳时,又怎么能料到现如今的光景。若能重新选一遍,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跟那个看着很和善的青年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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